“不论是什么世界文学名著,或者什么动人的戏剧,如果我们抽掉其中的形象描写,让它们只各各存下一个梗概,那么,不管如何精彩的作品会立刻丧失掉它动人的力量。”秦牧先生在《语林采英》中如是说。如何理解秦牧先生的论断呢?我们不妨先看一看下面两则短文:
一
益都西鄙人某,娶妾甚美。嫡遇之虐,日加鞭箠。妾甘受之,无怨言。一夜,盗入其居,夫妇惶惧不知所为。妾于暗中手一杖,开门径出,以杖击贼,踣数人,馀皆奔窜。妾厉声曰:“鼠子不足辱吾刀杖,且乞汝命,后勿复来送死。”贼去。
二
益都西鄙之贵家某者,富有巨金,蓄一妾,颇婉丽,而冢室凌折之,鞭挞横施。妾奉事之惟谨。某怜之,往往私语慰抚。妾殊未尝有怨言。一夜,数十人逾垣入,撞其屋扉儿坏。某与妻惶遽丧魄,摇战不知所为。妾起,默无声息,暗摸屋中,得挑水木杖一,拔关遽出。群贼乱如蓬麻。妾舞杖动,风鸣钩响,击四五人仆地。贼尽靡,骇愕乱奔,墙急不得上,倾跌咿哑,亡魂失命。妾拄杖于地,顾笑曰:“此等物事,不直下手插打得,亦学作贼!我不汝杀,杀嫌辱我。”悉纵之逸去。
第一则出自王渔洋《池北偶谈》中的《贤妾》,第二则出自蒲松林的《聊斋志异》中的《妾击贼》。显然两文写的是同一故事,且都用了烘云托月法和欲扬先抑法,但不同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。王文用笔简峭,真个惜墨如金。若不读蒲文,我们或许会因其出自清初文坛盟主之手而盛赞其简洁。一读蒲文追魂摄魄的传神写照,王文的缺憾便顿时显露无遗。渔阳先生的笔墨简则简矣,然而只有枝干,而无红花绿叶,似枯树一棵;洁则洁矣,无油无盐,不过白开水一杯,淡乎寡味。
写贼来,王文着六字:“一夜盗入其居。”如何“入其居”,不表。蒲文言:“一夜数十人逾垣入,撞其屋扉几坏。”以声衬静,写出盗贼的声势和嚣张气焰,别说贵家夫妇丧魂,也几令读者惊心。闻贼来,王文写贵家“夫妇惶惧,不知所为”,蒲文在“不知所为”前加“摇战”二字,刻画入神。叙美妾出门击贼,王文只叙事实,蒲文兼表情景。“妾起,默无声息”,写美妾临乱不惊,从容镇定的举止;“群贼乱如蓬麻”,则以盗贼之人多势众衬美妾之势单力薄;“妾舞杖动,风鸣钩响”,更是使活脱脱一位巾帼英雄的形象跃然纸上。更显优劣的是写贼退的情景。王文以“余皆奔窜”四字了之,蒲文却能在渔洋先生山穷水尽、无处着手时,别开生面,敏锐地捕捉住盗贼爬墙这一细节,写出一段灿烂文字,把盗贼“亡魂失命”的狼狈相刻画的入木三分,淋漓尽致。
对比二文可见,秦牧先生关于形象描写的议论多么中肯,多么深刻。王文之所以逊色,就因为渔洋先生只叙故事梗概,而未作细致描绘;蒲文之所以亮丽,关键在于聊斋先生善于抓住细节进行渲染粉饰:当发挥处,作痛快淋漓的发挥;当形容时,作出神入化的形容。
《聊斋志异》的《青凤》篇中有耿去病为狐仙讲故事一节,蒲松林夸他“粉饰多辞,妙绪泉涌”。这与其说是赞扬耿去病,还不如说是聊斋先生夫子自道。他自己的创作,何尝不是如此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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